不含糖

自留地,胡写乱写,没有重点,没有圈子

【神探狄仁杰】长寿元年

进了神都,所有人似乎都松了一口气。

他们从荒凉的关外一路行来,足下所踏从黄沙变作了清新的泥土,耳边的风也从粗犷逐渐细腻。

行伍中所有人都睁大了眼睛,悄悄打量这个神圣的城郭,他们一路行来,有人曾为他们遥指长安的城垣,最终他们被允许踏入的,却是这刚被整修一新的东都洛阳。

李元芳闻到空气中细微的水息,那是洛河借着风徐徐送给都城的一缕俏皮。初春的洛阳尚显冷冽,他能看到矗立的坊门、游马的世家子弟和车水马龙的市集,也能看到散发出香气的食肆,奔波其间谋求生计的店家匠人和莺歌燕语、鬟影衣香。

这些完全有别于他屯卫的瓜州,他被同袍拉着在熏熏然的酒香中游逛,精细的鱼脍、酪酥和文火烩炙的羊肉,一样样只管浅慢品来,但不知为何,他却开始思念瓜州的胡饼、蒲桃和劣质的烧酒。

有女郎带着侍女从旁边走过,看到他举杯却不饮,一副忧思的模样,用帕子捂了嘴娇声而笑,见他连看也不看,便大着胆子走近几步,拿了什么东西朝他掷来。

李元芳一愣接在手里,女郎便格格笑着跑了开去,他低头去看,手里是一方馨香的手帕,里头包了枚果子,同行的副尉幼时读过几年书,这时候便笑他相貌上乘,所以才引来小娘子掷果送帕。

李元芳遂面无表情,把果子啃了,而后把帕子扔了。同伴们便大摇其头,嫌弃得紧。

他们此行,是奉了陇右道行军大总管之命,送祥瑞进神都。两月之前,有人在瓜州左近的戈壁里起出一条龙骨,龙骨上印有“武临天下,万岁圣平”八个字,其时正直皇帝临朝承制年余,各地为奉承皇恩,均有进献祥瑞之举,此番他们受命,李元芳以振威校尉之职,由下折冲府果毅都尉带着,并其他几名尉官和数十军卒,随了按制进京轮值的兵士们,一同护卫龙骨祥瑞来到神都。

待得住进卫所,交付了祥瑞,都尉便许了他们几名军官几日休沐,也是想叫他们一睹神都的繁华。这一整日里,李元芳随了同伴,还未能粗浅转遍小半个都城。

东都的酒不及边疆的厚重,饮到将近宵禁,几人也仍然清明。待得回到卫所,各自安歇,他这边刚走进屋门,就看到果毅都尉许勤如正站在他的屋中,见他回来,一把抢上来关了门。

李元芳见许勤如眉头紧皱,在屋中又来回踱了几步,终于低声道:“有兵士逃了!”

李元芳也吃了一惊:“逃了多少?”

“一个。”都尉说道,“若在途中道还罢了,但这是神都,我等此番出行,经不起任何意外,是以我思忖良久,未敢告知上峰,左右计较,还是先来找你。元芳,你年前阵中作战,不仅骁勇,且足见处事稳重谨慎,我爱你才华,这才保举你做了振威校尉,今次事情,我第一想的便是与你相商,你可要对得住我这番信任。”

李元芳知他此番提出保荐之功,是要提醒自己念此恩情,他心中亦觉此事最好暂时不做声张,若能处置得当,先行将那逃兵寻到抓了回来,再行上报处置,也好过此时闹个鸡飞狗跳。

遂拱手道:“都尉有何吩咐,卑职敢不从命。当下要务,是要找出那厮的所在,却不知此番逃走的,是哪一个?”

都尉见元芳答应,松了口气,拍了拍他的肩膀:“是一名什长,名字唤作孙阿木,这次咱们带的人不多,一路上你应是见过的。”

李元芳点头道:“我知道他,入城前修整时还与他说过两句话,当时大家整肃行装,我见有些士卒手忙脚乱,便去帮他们拾整,这个孙阿木还在拍打行囊上的尘土、理平衣物,被我回身将东西装散在地上,还多浪费了些时候。”他说着,心中想那孙阿木被他将东西撞翻在地,慌忙蹲下身去做一堆搂起,还未及深思,许勤如便说道:“你认得他的模样那便更好。你我等人在神都官微言轻,大家戍卫边关,多是出身微寒,京中却均无半个熟识的可以暗地相托,少不得这两日你我等要换了衣衫暗地访查,凡事小心切切。”

李元芳应下了,心下觉得都尉这番安排只怕有些难办,神都之大他今日已然见识过了,这般的都城里寻一个逃兵无异于大海捞针。

许勤如又道:“你且莫心忧,与那孙阿木同宿的什长是第一个发现他不见的,他来同我汇报,说回想起来,孙阿木路上就多有些心神不宁,睡梦之中有时也不见稳当,一天夜里他起身解手,听到那孙阿木嘴中叫了一声‘只告密便了!’他当时心中不以为意,方才和我说的时候,也是懵懵懂懂的。”他顿了一下,问道:“你听明白了么?”许勤如见李元芳仍然是皱着眉头,不发一言,微叹了口气,“本来呢,我也是不懂的,但今日和都城那些尉官闲聊,却知道这神都之中端的险恶。”他放低了声音,凑到李元芳耳边低语一番,后者慢慢瞪大了眼睛。

李元芳蹲在料峭的春寒里,边上的食肆已经开始烧火和面做开张前的准备,渐渐一阵香气袭入鼻孔,他转了转眼睛,站起来走到那边,叫道:“兀那伙计,将这肉饼与我来两张!”

摊主抬头看了他,忙不迭地连声应是,从锅里抓起刚烙好的饼子,把油纸裹了递给他,李元芳从腰间摸出铜钱扔在桌上,摊主也不去数钱是否足够,一副只求他拿了饼子赶紧离开的架势。

李元芳叼了饼子走开,心中暗自好笑。今晨他等各坊开门,寻了个正在食肆前头吃白食的无赖,先是拖到一边打了两拳,听他求爷爷告奶奶地讨饶,又呵斥他脱了身上的外衫,把人打发走了。自己这边却换上这身油腻的粗布衫子,打量周遭没人,就从街角大摇大摆走了出来。方才看这摊主的反应,估计也将自己当成了地痞无赖,只求他离开为上,莫要缠杂不休,省的一会儿还要搅扰别的食客。

他走到应天门外、东阙之下,远远便看到一方铜匦,四方涂了四种颜色,霎是醒目。他心中明白,这便是昨夜许勤如与他讲的、皇帝金口御批的“匦检”。垂拱二年,便立了巨型铜匦于朝堂之中,东侧求贤、南侧求谏、西侧伸冤、北侧通玄。朝北这侧,名为通玄,实则接受四方告密。初始此匦仅设立于朝堂,苍头黔首若有告密意图,由地方官属给与饮食车马,送至神都,圣人皆予以召见。而后告密者众,索性在宫城外也设了铜匦,凡习书学字之辈,皆可投匿名书于匦中,一时间朝野各处人心惶惶。

李元芳寻了个角落里靠了,眼珠一错不错地盯着那铜匦,离铜匦不远便有卫队看护,一两个时辰内,果见有几个人朝北向的那边丢了东西进去,但直等得日上三竿,却也不见孙阿木的身影。

李元芳心中不由担心,许勤如仅凭着同宿之人听来的一句模糊的梦呓,便怀疑孙阿木前来神都是欲去告密,似乎也有些武断,若他推想错误,白费了这个上午,便更不知何处去寻了。他心中焦躁,口内也觉得干渴,便欲在周围找个茶棚,正看去,却瞧见不远处亦有一闲汉,在笑嘻嘻地朝他招手。

李元芳走过去,那人眯着眼打量他半晌,笑道:“兄弟,看你这身行头,在这行当里,你混得忒也寒酸!”

李元芳听了他的话,面上却不动声色,顺口答道:“正是这样说呢,倒要向老兄你请教请教。”

那人“噗嗤”一声,“你这装的是什么傻?早便说好了,那位来大人差人通的消息,说哪个谋反,你就跟了咱们一齐咬死就是,管他如何,还架得住百来人的嘴么!偏你们这样胆小怕事的,宁愿领了蹲守这铜匦的活计,也不去做大生意。我月前跟了大伙儿咬上那什么姓李的御史中丞,现下里甭管他是多大的官,还不是一早就进了丽景门?来公出手阔绰,兄弟们分了下去,每人都得了大大的好处。”他用力拍拍李元芳的肩头,“兄弟我看你这活计憋屈,也不跟你藏私,以后再有来公那边的消息,你多留个心眼,万事向前便是了。”他炫耀完毕,带着一身酒气摇摇晃晃地要走。

李元芳一步跨到他前头,“老兄一席话,兄弟这边感念得紧。只兄弟投靠来公为时尚短,做起事来还差了老兄你好大一截儿。这边正有个难处想要相询老兄。”微微凑近压低了声音:“我家里头一个堂弟,他有个门路,捏到了个大官的把柄,这几日正想告了去,为民除害、也给来公解忧,自己还能赚得盘缠花花,只是一来大字不识,二来胆子不够大,不敢见皇帝,老兄教教我,却如何让他告成?”

那人“哈”了一声,“活该你只能干站着,原来你这一家子都不甚聪明。皇帝那边你兄弟不见,来公这边还不敢见吗?我听说,这一年来皇帝她老人家也乏了,接见告密的事情,大多都推给了来公,你那堂弟别说不敢见皇帝,只怕就算他要见,也未见得能见到哩!”

李元芳大悟,连连行礼,又掏了一串钱给他,“今天得到老兄教我,眼见我也有出路可寻了,老兄别嫌弃少,先拿了去打酒喝,待我发达,再多多孝敬!”一番话打发那人醉醺醺得意而去。

李元芳立在当地,心中只觉到了十二分的厌恶,他不期看到一个怎样的盛世,却也不想转眼间便将最黑暗之处收尽眼底。皇帝广开言路,竟是通过什么来公这种酷吏,再招揽地痞无赖,共同构陷朝臣、制造冤狱,这表面浮华的神都,暗里却都是宵小兴风、鬼蜮作祟。

他一面想着,一面大踏步走向不远处看管铜匦的卫士,不等对方询问,便大声道:“我要找来大人告密!”

军士习以为常道:“你已身在神都,来公在御史台,你自去便是,何用在此罗唣,难道还要我等给你寻来马车不成?”

李元芳笑道:“好说好说”。转身便走。

到得当晚,他便已蹲在来府的房檐之上。

李元芳在御史台外隐蔽处,仍然不见孙阿木的身影,直等到官吏当值完毕,他分辨各府车马的纹饰,寻出来府,便远远随了,一直跟到这位来御史入府。

他悄悄用指力捏碎小小一块瓦砾,露出一线缝隙,当即伏在书房顶上,便见书房里头有一人,焦急地来回踱步,烛光打在他脸上,却不是那孙阿木又是谁?不一时,那来御史匆匆走进来,背后还跟了一人,孙阿木见到他,眼前一亮,赶紧掏出一张绢帛递上。

来御史接过绢帛,草草看了一眼,李元芳见那上头写满了字,听到来御史问道:“就这个?”

孙阿木慌忙摇头,“自然不是。”他在身上摸索出来一个小小的布包,一层层打开,霎时间屋中宝光璀璨,李元芳定睛去看,托在孙阿木手里的是一颗鸽蛋大小的明珠。

来御史嘴角微微弯起,就孙阿木的手打量那颗珠子,淡淡道:“这个么,倒是罕见。”

孙阿木忙不迭地道:“这是吐蕃国最神圣的湖中出来的明珠,赞普欲要用它来装饰王宫,如今割爱献给大人,望大人在皇帝跟前些微说上那么几句,只要定下了王孝杰谋反,另还有金银珠玉十箱,为来御史装点府堂。”

李元芳听到这里吃了一惊,他驻守瓜州,早知当前左武卫大将军阿史那忠节并武威道总管王孝杰二将奉皇命,将大军压境吐蕃,意在收复失陷的安西四镇,当前战事正胶着得紧,若此时朝中定下王孝杰谋反,战事的后果不堪设想。他也未想到,这个在军中待了足有两载的孙阿木,竟然是吐蕃埋入的奸细。

此时那来御史已经打发了孙阿木,正托着那颗明珠,珠子在他手掌中滴溜溜地转,将烛光吸纳吐露,映在这个酷吏脸上,一时显得万分诡谲。

进来时候跟在来御史后头的人开口道:“大人这是应了他么?”

来御史笑道:“有什么应不得的?”

那人道:“下官心里琢磨,这王孝杰如今还在和吐蕃作战,现下这个时候说他谋反,他手握重兵,恐生是非啊。”

来御史没有看他,似乎觉得那颗明珠十分有趣,一面盯着珠子,一面慢悠悠道:“你听说过程务挺么?我记得那时候程务挺还在前线与突厥作战,但他不识大体,得罪了圣人,圣人一道旨意,就地处斩,他手握重兵,可是那又怎么样呢?”

那人迟疑道:“这个……”

来御史续道:“王孝杰算是个将才,但他曾被吐蕃俘虏,居然因为长得像赞普的父亲,就被厚礼送还,如今圣人因为他熟悉吐蕃内情才让他带兵,但你觉得圣人心里对他,有几分信任呢?”他将珠子握在手里,冷笑道:“因此我只不过是添柴加木罢了。何况,我听闻那王孝杰早年曾和李嗣真有些交情,此番姓李的等人已落入我手,还怕罗织不进来他一个王孝杰么?”

他这样说,对面那人连声答是。

来御史一转话题,“先不提这个,今天牢里那几个怎么样呢?”

那人回道:“并无什么大事,只一个,我叫他牵扯杨执柔进来,他死活不干,说的狠了,竟然自己把头往柱子上撞,我赶紧叫人拉住了,好在无甚大碍,还得叫大夫进来给他包扎停当,又怕他再寻死觅活,索性多依着点他。这不,刚晚上还帮他把些许过冬的绵衣物什交给他家小厮,换些单薄的进来。”

来御史嗤笑道:“现在倒有了骨气,先前写那认罪书时怎地还没打就从了呢?罢了,你也不用再逼他,且先将现下这桩案子做实了。留下些口子,不然抓尽了,你我等没有用处,在圣人那里就不好交代了。”二人又计议良久,吹熄了灯离开。

当夜那孙阿木留宿来府,他自受命以来一路上担惊受怕,此番终于将上头交代的事情办妥,眼见不出几日,那王孝杰就会被定了谋反的罪名,压境的大周军队也将很快因为缺失一名主帅而后退,自己回去,少不得有大大的赏赐。迷迷瞪瞪入梦,似乎已经见到了赞普,被他赏赐金珠美女,称赞自己是第一功臣,正待大笑之时,只觉嘴巴被东西堵了个严实,随即身子凌空悬起,一阵眩晕后,被像个麻袋似的扔到了地上。

他惶然睁眼,发觉自己早已不在来府,夜间神都的风刮的正甚,坊间洛河支流流过,他被塞在河道边上的烂泥洞里,捆缚得结结实实,而绑他的人却不在旁边。

李元芳将孙阿木捆了出来,本要直接拿他回去,但此时已然宵禁,坊间寂静,街道上巡逻卫队来回走动,那坊墙高大,且四处均有兵士把守,若他一人,飞身也能过了,但带着一人便是难以匿藏踪迹,忖度半晌,决定将孙阿木先且藏起来,明日坊门开了,顺顺当当地以抓捕逃兵的理由亮明身份离开。

正想着找一个稍微暖和点又能躲开卫队的地方过夜,就听到远处大喝道:“什么人!”

他定睛看去,一个人影仓皇跑过来,远远地有两个巡卫举着灯笼匆匆追上,被追的人又惊又怕,冷不防黑暗里伸出一只手将他拉了过去,另一只手按在他的嘴上,有声音在耳边低声道:“噤声!”

他顿时不敢作声,只觉得身后这人力气很大,两人紧紧贴着凹进去的墙角,巡卫走过时并未引起任何怀疑。隔了好一会儿,他才被放开,听到抓他的人低声抱怨道:“你乱撞乱跑,险些叫他们看到我。”方知这人也在躲避卫队。

他被帮着躲了这波风险,赶紧道谢,黑暗中李元芳看不清他的面容,只听着这人说话时带着哭腔,忍不住问道:“你怎么了?没赶上回家也不必这般罢?”

那人急的轻轻跺脚,“我要赶着家去送东西,这东西若不送过去,唉!”

李元芳好奇道:“送什么东西这么要紧?”

那人答道:“是一件绵衣。”

李元芳道:“绵衣?”蓦地想起方才在屋檐上听到的谈话,剑眉皱起,“你家里人莫不是被那个姓来的关了起来?”

那人惊道:“你为何知道?”

李元芳不答,心中暗道,左右我已经认定那姓来的不是个好东西,他害的人我总是要帮一帮,便问:“既如此,你怎么跑到这里,还深夜都没有回家去?”他见那人踌躇不言,便说:“我愿意助你,现如今你也只能相信我了,若我是个坏人,猜到你的身份,你表现如此可疑,早已经拉你去卫队那里领赏了,来御史也不会亏待我。”

那人听了他的话,也觉得有道理,此刻他的确无人相求,眼前这青年的声音听着真诚有力,便好似千斤的重担都能帮与支吾,遂低声说道:“我拿了衣服出来,本就是要回府的,但心中不安,总觉得有人在后头跟着,我害怕他们抓着我坏了事情,便一时不敢回去,在城中乱转,谁知他们跟得更紧,终是被逼到这里来了。”

李元芳心道,方才听姓来的和下属对话,明显是对狱里的人没什么防备,姓来的他们做这勾当,估摸着无论谁都要照例跟上一跟,没有异常即便回返,哪知道这人过于谨慎,反倒是弄巧成拙。

他思及此处,便道:“你家府邸在何处,我替你送去。”

那人依旧迟疑了半晌,终究还是松了手将包裹给了李元芳,讷讷道:“就在此坊外东侧相邻的里坊,若从坊门进入,一路直走,在第三个街口的老槐树边拐弯,走到最尽头,那处是府宅的后门,你只管叫的门开,将东西给里面的人,说这是老爷的物什便是了。”

他将将说完,就觉得脸前一道疾风,对面的人已经消失,只留了句话在身后,道:“你就在这隐蔽处藏好了,我去去便回。”

李元芳飞身翻过坊墙,按照那人说的,找到了一处官宅的后门,他走近,还未轻敲,门已经吱呀一声打开,一个年轻人站在门口,见是个不认识的,又立刻警惕起来,“你是什么人?”

李元芳将包裹往他跟前一递:“你家中人托我递来的,内里装的是你家老爷的绵衣,物什已交付,在下告辞。”他说完转身要走,身后那年轻人轻呼道:“尊驾且慢,尊驾大恩,光远感怀不尽,却不知尊驾名……”他话还没说完,就眼睁睁看着方才那个青年几下兔起鹘落,消失在长街的尽头。


次日,判官王德寿来到来府,看到自己的长官正立在屋中,他开口询问道:“大人,昨夜计议的事项,我今日是否便招了那些人手,将王孝杰也来个聚众上告?”

来俊臣沉默良久,道:“此事就此罢了,再也不要提起。”

王德寿奇道:“这却是为何?”

来俊臣道:“今天早上,仆役禀告昨夜宿于客房之人不见,而我这书房里,锁钥完好之下,昨日得的明珠不翼而飞,那吐蕃使者所带来的密信亦是不见。”

王德寿惊讶不已:“是谁做下了这些?”

来俊臣负手而立,半晌,道:“你知道,圣人除我等外,尚还有一支卫队,此卫队不受外朝管制,亦非属任一卫府,圣人名其曰‘梅花内卫’。”

王德寿问道:“内卫?那是什么?”

来俊臣冷笑道:“圣人她谁也不信,她既然提拔了我们来管制外朝朝臣,我们之外,更还要有其他的耳目。昨夜这手笔,除了内卫,还会有谁?”

王德寿小心道:“所以,圣人的意思是……?”

“自然是提点我现在不是动王孝杰的时候,看来圣人心中对此役十分看重,而她对王孝杰,还没有生疑心。”来俊臣道,“既是圣人的意思,自然要遵从,这推事院中,少了一个半个王孝杰,却也没什么,往后,日子还长着呢。你现下只管替我看好了那李嗣真和狄仁杰,休叫他们使出手段改天换命,这桩案子,我必做成死案,也好叫那些叽叽喳喳的趁早闭嘴。”

王德寿微笑道:“大人放心,前几日我又着人写了几份谢死表,造了他们几个的签押,就算现下有人到圣人跟前为他们喊冤,还能抵得过白纸黑字的供证么?”

来俊臣点头道:“如此便好。”

 

自擒回了孙阿木,许勤如愈发对李元芳另眼相看,李元芳告知他孙阿木是吐蕃奸细,意欲与当前大周行军的统将为难,许勤如等屯兵瓜州,一旦吐蕃战事有变,自是首当其冲调兵严守之冲要所在,因此上听到敌方使出这般毒计,自然愤恨难当,吩咐人将那孙阿木堵了嘴,五花大绑严加看守,只待押解回瓜州交付折冲都尉处置,又说若是路上熬不过,死了倒也无妨。

这边卫队在神都盘桓数日,不日便也要回程,这最后一天,许勤如一定要做东请他喝酒,李元芳推脱不过,陪着上司喝到晌午,将许勤如送了回去,自己便打发时间般地在城内闲转。他信步来到都城西侧,眼见一处官署,庭府森严,阳光之下,这里令人莫名感到阴冷,他纳闷转到正面,遥遥望去,却见门楣上大书三字:“推事院。”

李元芳只觉看着这几个字,心中便无端郁烦,正要转身离去,突地刮起一阵风,竟将他头上的冠帽吹落于地,那帽子在地上一路滚去,李元芳赶忙追过去拾,他在官厅衙署前头,不敢纵跃追赶,有恐失仪,只可气可笑地看着那帽子随风翻滚。此时推事院前头行来一辆马车,那帽子便钻进了车下,被马蹄一踏,登时不成样子。

李元芳叹口气,现下总不能钻到人家车下去捡拾,只好站在路边,欲等车过去。那马车却停住了,赶车的从车上跳下,看穿着打扮似乎是府宅的家丁,这时车里有人问道:“怎么了?”

家丁道:“老爷,咱们的车子将一位郎君的冠子给压坏了。”他说话时,李元芳即便认出这赶车的家丁正是那晚抱着绵衣在夜里奔跑之人,他心中微喜,可见他的家主遇难成祥,竟从那酷吏手里全身而退了。

车里的人“哦”了一声,道:“那却是要赶紧赔人家一顶,巧了,这车里不就是你们给我送来的几套新衣裳?”

李元芳看到马车的帘子微微掀开,露出一双老人的手来,那手中捧了一顶簇新的黑纱幞头,“这位郎君,家人鲁莽,老朽在此替他赔个不是,这顶冠子是新的,尚未戴过,郎君若不嫌弃,权且换了那被碾坏的。”

李元芳愣道:“不必客气,我那冠子原也是要坏的,故此才会风一吹便掉。”

他看到车帘掀的大了些,车中人露出了被白帕包的严严实实的额头,听这老爷自嘲道:“老朽怕是月余都不能戴冠了,郎君尽管收下,也省的老朽和这小厮心中难安。”

李元芳只得伸手接过那幞头,想了想,举起来给自己戴上了,他轻轻调了调巾子,再紧了一紧,拱手笑道:“多谢。”而后让在一旁,目送那马车缓缓离去,耳中尤听到那家丁道:“老爷竟真不回府看上一眼就要去彭泽上任么?”他听不到那老人说了什么,但那家丁也不再多问,只又说道:“对了老爷,方才那位郎君的声音,我只听着耳熟,却一时忘了是哪里遇过的……”

李元芳没有察觉自己脸上一直带着微笑,他又回头望了眼“推事院”这三个字,手中微动,掌心里多了一枚明珠,再去看时,那珠子已然碎作粉末,他张开手,冷眼看着这些白絮在风中飞散。

那日李元芳年满廿岁,他从一位刚历过生死劫难的不知名老者那里得到一顶冠子。

四年后,他以甘南道游击将军的身份遭人陷害追杀,绛帐馆驿之中,一位老者问:“我能相信你吗?”

他说,“能。”

他们不知道长寿元年东都里的邂逅,但命运的轨迹的确在那时就将他们连在了一起。

 

END

 

还是那句话,天知道我真的只为了让大人在将军20岁生日这一天给他一顶冠子,怎么就写了这么多乱七八糟的。

 

今天在想,如果绛帐不是真·初遇会如何?如果曾有擦肩而过的机会呢?

公元692年是个好机会,连孝杰将军都能来打酱油。

武皇的告密“匦检制”其时只是将铜匦放在朝堂里,放到宫城外是我杜撰。

《旧唐书》卷八十九:判官王德寿谓仁杰曰:"尚书必得减死。德寿意欲求少阶级,凭尚书牵杨执柔,可乎?"仁杰曰:"若何牵之?"德寿曰:"尚书为春官时,执柔任其司员外,引之可也。"仁杰曰:"皇天后土,遣仁杰行此事!"以头触柱,流血被面,德寿惧而谢焉。——狄公是个刚烈的汉子。

那个绵衣里头藏诉冤书的事情我猜大家全都知道的,这次让将军在里头掺和一下。

那个家丁必须得是狄·刁钻·春。

我本来还想让将军上房揭瓦的时候撞上被内卫阁领肖清芳派来打酱油的变灵小姑娘,也还想让将军在酒肆里遇到回京述职抑郁不得志的曾泰大人,但我写不动了,这些邂逅在我脑袋里走了过场,于是我满足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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